追寻诗外之意

2019年01月24日 09:23:29
来源: 天津日报 作者:

  摘自《诗外文章──文学、历史、哲学的对话》,王充闾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

  推荐理由:本书借助诗文同体的优势,散文从诗歌那里领受到智慧之光。较之一般文化随笔,在知识性判断之上,平添了哲思理趣,渗透进人生感悟,蕴含着警策的醒世恒言;而历代诗人的寓意于象、化哲思为引发兴会的形象符号,则表现为一种恰到好处的点拨,从而唤起诗性的精神觉醒;至于形象、想象、意象与比兴、移情、藻饰、用典的应用,则有助于创造特殊的审美意境,拓展情趣盎然的艺术空间。

  陆游有“功夫在诗外”之说,那是着眼于作诗;而“诗外文章”,则是讲诗文合璧,所谓“借树开花”──依托哲理诗的古树,开放文化散文的新花。

  伊人宛在水之湄

  《诗经·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作为一首怀人诗,《诗经·蒹葭》以其情深景真、丰神摇曳,古今传诵不衰,久享盛誉。

  同人生一样,诗文也有境、遇之分。《蒹葭》写的是境,而不是遇。这里所说的境,或曰意境,指的是诗人的意识中的景象与情境。境生于象,又超乎象;而意则是情与理的统一。在《蒹葭》之类抒情性作品中,二者相辅相成,形成一种情与景汇、情景交融,活跃着生命律动的韵味无穷的诗意空间。《蒹葭》写的是实人实景,却又蒙眬缥缈、扑朔迷离,可说是造境与写境、理想与实际、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完美结合的范本。

  诗中的主人公,飘忽的行踪、痴迷的心境、离奇的幻觉,忽而“溯洄”,忽而“溯游”,往复辗转,闪烁不定,同样令人生发出虚幻莫测的感觉。而那个只在意念中、始终不露面的“伊人”,更是恍兮惚兮,除了“在水一方”,其他任何情况统统略去。

  诚然,“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既不邈远,也无神秘之可言,可是,经过诗人一番“点化”,这现实中的普通人物、常见情景,便升华为艺术中的一种意象、一重境界。无形无迹的“伊人”,成为世间万千客体形象的一个理想化身;而“在水一方”则幻化为一处意蕴丰盈的供人想象、耐人咀嚼、引人遐思的艺术空间,只要一提起、一想到它,便会感到无限温馨而神驰意往。

  钱锺书先生指出,《蒹葭》所体现的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企慕之情境”。这种企慕情境,含蕴着这样一些心理特征──

  其一,诗中所呈现的是向而不能往、望而不能即的企盼与羡慕之情的结念落想;外化为行动,就是一个“望”字。

  其二,明明近在眼前,却因河水阻隔而形成了远在天边之感的距离怅惘。

  其三,愈是不能实现,便愈是向往,对方形象在自己的心里便愈是美好,因而产生加倍的期盼。

  作为一种心灵体验或者人生经验,与这种企慕情境相切合的,是有待而不至、有期而不来的等待心境。

  这种期待之未能实现和愿望的无法达成所带来的忧思苦绪,固然带有悲剧意识;然而,它也表现为一种动力、张力。

  看得出来,《蒹葭》中的等待心境所展现的,是一种充满期待与渴求的积极情愫。虽然最终仍是望而未即,但总还贯穿着一种温馨的向往、愉悦的怀思──“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中心藏之,无日忘之”。并不像西方后现代主义的荒诞戏剧《等待戈多》那样,喻示人生乃是一场无尽无望的等待,所表达的也并非世界荒诞、人生痛苦的存在主义思想和空虚绝望的精神状态。

  《蒹葭》中所企慕、追求、等待的是一种美好的愿景。诗中悬置着一种意象,供普天下人执着地追寻。我们不妨把“伊人”看作是一种美好事物的象征,比如,深埋心底的一番刻骨铭心的爱恋之情,一直苦苦追求却无法实现的美好愿望,一场甜蜜无比却瞬息消逝的梦境,一方终生企慕但遥不可及的彼岸,一段代表着价值和意义的完美的过程,甚至是一座灯塔,一束星光,一种信仰,一个理想。

  日日新 又日新

  论诗(五首之一)

  赵翼

  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

  预支五百年新意,过了千年又觉陈。

  组诗五首,看似信手拈来,脱口而出,实则具有精辟深刻的理论内涵,可说是创新精神的颂歌。

  中华民族是一个富有创新理念的民族,早在三千五百年前,商朝的开国君主成汤,就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九字箴言,刻在沐浴之盘上,用以警戒和惕厉自己。因为社会要发展,人类要进步,就必须永葆进升态势、勃勃生机。而这种生机、活力,并非自然产生的,它来源于永不停步的开拓创新。《吕氏春秋》有言:“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求新、求变,既是天时、人事的既定法则,更是永葆旺盛生机活力的根本途径。

  表现在诗歌创作上,清代性灵派主将之一赵翼认为,既然社会人生、万事万物都是遵循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规律,那么,引领时代风骚的诗歌,又怎能泥古不化,因循守旧、陈陈相因呢?诗中说,大自然化育万物,就像制陶人不断地转动钧范(模具),创造出了满眼生机。而诗人为了能够不断地开掘新意,便日日与天工斗巧争奇。正如他在另一首诗中所言:“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

  说到这里,诗人笔锋一转,进一步引申话题,说:不过,大自然和人类社会,却是不断地运动发展的,新事物、新思想层出不穷;即使诗人们能够提前预支五百年的新意,那么,到了一千年就又觉得陈旧了,终究脱不开被淘汰的命运。

  赵翼为诗,师法宋人,重理蕴,善议论,而在写法上则常有创新,别具特色。以本诗为例:前两句,诗人以写景和比喻的方式开展议论,使原本抽象的道理,变成了具象直观、可触可感的图景。后两句,又创造性地通过数字对比,让人们清晰地认识到这种变化多端、新陈代谢的必然性。形象、活泼,富有说服力和感染力。

  各有各的活法

  咏苔二首

  袁枚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各有心情在,随渠爱暖凉。

  青苔问红叶:何物是斜阳?

  诗中创造了一个形体微小、地位卑下、环境恶劣,但绝不气馁、充满自信,意志力、进取心都很强的形象。它就是苔藓类的低级植物,终生生长在阴暗潮湿之地的青苔。

  前一首开头两句,说的是青苔生长的环境阴暗潮湿,“万物生长靠太阳”,可是,它却终生享受不到阳光的温煦,但它并没有因为环境恶劣而丧失生存的勇气,灰心绝望,照样生发出盈盈绿意,饱绽着生命的活力,焕发着青春的光彩。三、四两句,采用欲扬先抑的手法,说它开花微小,形如米粒;但是,它并不自惭形秽,而是不卑不亢,也像“国色天香”的牡丹那样,同样地开得坦然自在,从容大方。

  这使人想起唐代诗人虞世南的那首《咏萤火》五绝:“的历(鲜明、亮丽)流光小,飘摇弱翅轻。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说萤火虫的光十分微茫,翅膀也很纤弱,在大千世界里可说是无足轻重。但它们却并不自卑自贱,总是在暗夜里不停地飞翔着,放射出微茫的光亮,以执着而强烈的意志,宣示着自己的存在,显现着自身的价值。

  俄国著名小说家契诃夫说得好:“大狗叫,小狗也要叫。”万物生而平等,小狗的叫唤也好,青苔的开花也好,萤火虫的放光也好,都是生命的本能,更是生命的权利,它们共同地体现着一种令人瞩目、令人叹服的进取精神。

  后一首的核心内蕴,是“各有心情在”,各有各的追求,各有各的活法。世间无论多么卑微的生命,也有它灿烂的一刻。对别人而言,这一刻也许微不足道,但对它自己而言,甚至可以说是一切。

  诚然,青苔确是卑微、鄙陋、平庸,没法同牡丹的富丽堂皇媲美,但它也能以一己的自立自强,而傲视周围的一切。生命的进程中,充满着差异性与不平衡性,有完美,也有残缺;有辉煌,也有暗淡。青苔终生不知阳光为何物,有如“夏虫不可以语冰”,视野狭窄,处境卑微;但既然是生命,就有理由存在,也一定有本能存活下去。这是生活中的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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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站编辑 - 张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