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主义的蔓延与欧洲的未来

2017年04月25日 09:49:30
来源: 《红旗文稿》2017/8 作者: 史志钦 刘力达

    十年前,民粹主义政党在欧洲只是星星之火,迄今它已呈蔓延之势。以2014年5月欧洲议会选举为标志,欧洲民粹主义群体性崛起。2016年,英国通过“脱欧公投”拉开脱离欧盟进程、意大利宪法改革公投失败、奥地利总统选举在绿党与极右翼之间角逐扣人心弦,以及早已觊觎总统宝座的法国国民阵线民意支持率蹿升等,无不标志着欧洲已进入民粹化时代。迄今为止,各种不同形式的民粹政党已经在匈牙利、丹麦、芬兰、葡萄牙、希腊、瑞士、西班牙、意大利、英国、德国等国获得举足轻重的力量,对欧洲未来的政治走向占有越来越大的权重。

  一、民粹主义非起始于今日

  民粹主义既是一种政治思潮,又是一种社会运动,还是一种政治策略。民粹主义的意识形态包括左、中、右三个维度,其目标是通过团结普通民众来反对腐败的精英及其追随者。其基本信仰是,只有通过群众的直接行动才能最好地实现其政治和社会目标。

  实质上,学术界对于民粹主义的概念界定,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1967年,吉塔·艾尼斯丘和欧内斯特·盖尔纳合编了一本论文集,希望能够解释清楚民粹主义的定义。最后发现,民粹主义并非一个统一的现象。塔格特说,民粹主义实际上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概念。《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中对于民粹主义的解释,主要来源于美国的“人民党主义”和俄国的“民众主义”两者之间,源自于对早期民粹主义在美俄的两种形式的实践总结。作为一种政治立场,民粹主义主要是迎合“人民”,反对精英分子。民粹主义是一种历史复发性的社会政治现象,因而在不同政治氛围、不同的历史时期和不同国家中,民粹主义不时闪现,伴随着这些国家走向现代化的历程。

  民粹主义本身没有特定的思想内涵,基本上它可以与任何意识形态相结合,具体要根据其反对的对象和社会环境而确定。民粹主义的核心是界定“人民”的概念,强调“精英”与“民众”二者的分野和互动,通过对“人民”概念的界定来划分“我们”和“非我们”。如此,通过敌我两分法构建合法性,赞成“人民”的直接民主,反对精英掌控的“腐败”的代议制民主。认可直接民主制,反对代议制民主,这使得民粹主义带有反体制特性。而对于“人民”概念的两分法界定,也往往使民粹主义带有不同程度的民族主义、种族主义、排外主义的特征。民粹主义通过对所谓“人民至上”概念的强调,反对政治精英对权力的垄断,将自己打造成大多数人民的代表。从社会运动形式的角度而言,民粹主义反精英、非理性和反体制的特征,意味着对现存制度的质疑、否定、挑战,以及广泛的底层群众参与、激进的甚至是暴力的表达方式。

  二、民粹主义在欧洲已呈燎原之势

  当前欧洲民粹主义不是一个单独的政党或者运动,而是在同一时期不同国家出现的、具有一些相同主题特征的、一系列不同政党的政治聚合;既有左翼民粹主义,也有右翼民粹主义,又有各种“温和的”民粹主义。左翼民粹主义主要体现在南欧国家,其典型代表分别是希腊的激进左翼联盟和西班牙的“我们能”;意大利的五星运动虽被归类为右翼,但其许多政治主张具有左翼色彩。西欧、北欧的民粹主义多为右翼诉求,包括地区民粹主义政党、种族民粹主义政党和极端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中东欧的新民粹主义却并非右翼,既有偏右的“强硬派”民粹主义,还有偏左的“温和派”民粹主义。

  与几年前不同,这次欧洲民粹主义与美国当选总统唐纳德·特朗普遥相呼应,构成一种世界政治现象,更鲜明地呈现反全球化、反自由贸易与反外来移民,主流政治的右倾化与保守化趋势明显。英国脱欧,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担心大量难民从欧洲大陆潮水般地涌入英伦三岛。脱欧公投后,接替戴维·卡梅伦首相职务的特蕾莎·梅,不惜牺牲对英国经济有利的四大流动自由,执意坚持“脱欧就是脱欧”的硬脱欧理念,不仅在移民问题上态度强硬,禁止所有移民入境,而且还禁止非英国公民参与英国脱欧问题的讨论和设计。

  在主流政党之外,欧洲各国反建制的左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纷纷崛起,占据更为重要的位置。法国的国民阵线、德国的另类选择党、意大利的五星运动党、奥地利自由党,以及波兰新右派国会党、匈牙利约比克党、丹麦人民党、荷兰自由党、芬兰“真芬兰人党”、瑞典民主党等,都在本国的政治生活和各层次选举中崭露头角。一时间,欧盟各国涌现出的民粹主义政党不仅站上了政治舞台,还获得越来越多的选票支持,成为主要的或不可忽视的政党。

  这些反建制的民粹主义政党虽然具体的主张各异,但有两项主要内容重叠。一是疑欧或反欧盟,主张收回本国在边境控制、移民、货币、金融等方面的主权,以本国利益优先。二是反移民(尤其是穆斯林移民),主要表现为反对无控制地接纳外来难民,对本国的移民少数族裔(尤其是穆斯林)提出更为严苛的、同化主义的要求。本质上说,民粹主义政党的这两项主张都来源于国家民族主义。如此,共同体构建的路径在向民族国家回归,意味着对外偏离超民族国家建构路径,对内排斥异质于本国民族的移民少数民族群体。显然,伴随着这股民粹主义运动,欧洲政治的右倾化与保守化的趋势越来越凸显。

  三、民粹主义在欧洲蔓延将延续时日

  从欧洲的发展趋势看,不论未来是主流政党还是非主流的反建制政党上台,欧洲各国国家民族主义的普遍兴起,将使欧洲政治与社会进一步具有民粹主义倾向,欧盟的一体化进程也将遭到更大冲击。

  首先,民粹主义在欧洲未来几年将持续发展。实际上,民粹主义蔓延的动向并非今年才出现,而是早已发酵许久。2015年大规模的中东和北非难民潮涌入西欧,迅速激化了欧洲内部反移民、反伊斯兰和反欧盟的情绪。在此之前,自欧债危机开始就已陆续出现反欧、反移民的民粹主义政党。国家债务与欧盟开出的财政紧缩条件加重了成员国与欧盟之间的紧张关系,而欧盟与成员国之间就缓解欧债危机和难民危机的拉锯战进一步凸显了“民主赤字”的问题,由此催生出左翼民粹主义,南欧的希腊、西班牙,乃至意大利等国表现尤为突出。经济下滑在福利、就业、安全等方面的影响以及恐怖组织“伊斯兰国”的壮大,加剧了欧洲中下层民众对穆斯林难民的排斥和对国内融入困难的移民的歧视,国家民族主义者急于打破“政治正确”,不满于当下的建制,由此催生出右翼民粹主义。而主流政党为赢得选举或谋求连任成功,会在不同程度上内化和吸收反建制政治力量得以获得选票的主张和政策。因此,整个欧洲政治将继续呈现出民粹主义盛行的趋势。

  其次,主要国家主流政党的国家主义将减弱欧盟一体化的动力。脱欧已成英国这几年的中心议题,而英国首相特蕾莎·梅坚定执行公投的脱欧决定。意大利修宪公投失败,中左政党备受打击,在下一次大选中五星运动可能会借势成为议会多数,执掌意大利政府。意大利五星运动虽不至于如英国那样就脱欧与留欧举行全民公决,但一定会借助民意与欧盟讨价还价,像卡梅伦那样向欧盟索取对本国有益的政策好处。法国和德国虽然不会挑战欧盟的整体性,依旧主张留在欧盟,维持欧盟这一超国家结构,但在民粹主义兴起的压力下,会更为强调国家利益优先,例如在难民问题、边境管控问题、欧元问题等方面,将更坚持国家主权。作为欧盟一体化的主要推动者,德国和法国的保守化趋势意味着未来欧盟一体化进程的动力将会被减弱。

  再次,欧盟成员国的非主流民粹主义政党,将进一步冲击欧盟作为超国家政治经济组织所拥有的权力,和作为后民族共同体所构建的价值观念。民粹主义政党反对欧盟对民族国家事务的管控权和决定权。左翼民粹主义政党主要反对欧盟在货币和财政紧缩问题上的政策,例如希腊的激进左翼联盟和西班牙的“我们能”。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主要反对欧盟在移民问题上的边境开放、难民安置等安排。同时,面对国内的移民少数族裔尤其是穆斯林移民,右翼民粹主义的主张也具有较多反伊斯兰和排外主义的色彩。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这些主张,与欧盟的人员自由流动、尊重并促进文化多样性的价值理念是背道而驰的。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欧洲民粹主义方兴未艾,会极大冲击欧盟作为超国家共同体的政治权力和价值理念,削弱欧盟建构共同体的意识形态基础。

  四、民粹主义蔓延是西方社会矛盾积累的结果

  欧美政治中的民粹主义现象,是各国社会矛盾的集中体现。“草根型”政治领导人借助民众对现行体制的不满,打着“人民至上”的口号,赢取较高的支持率。在当今西方代议制民主制度下,政治发展越来越精英化,精英集团也越来越国际化和利益化。对现状不满的民众认为,主流政党和政治精英均被利益集团和大资本家所绑架,而民众的利益则被抛弃,只能默默地用选票说话。在民粹主义的浪潮席卷下,建制派或者失语,或者制造社会议题的能力下降,主流精英自恃的“政治正确”渐失人心。“反建制派”的民粹主义者则说出了民众的心里话,掌握了制造社会议题的能力。

  从深层次原因来看,冷战结束之后,在新自由主义的影响下世界经济出现了新的趋势,即经济全球化的加速。经济全球化强调人员、劳动力及资本的自由流动,这是新自由主义的题中之意。在欧洲,经济全球化反映为欧盟一体化进程的加快。欧洲一体化及其社会变革使得欧洲社会各个群体感到极度缺乏安全感,而欧盟和欧洲各国在应对危机方面的低效,使得这种不安全感更夹杂着对制度的“不信任”,严重冲击了原有的制度认同,由此催生出民粹主义政党的兴起。民粹主义政党不仅反对经济全球化,而且也反对欧洲一体化、反对欧盟,认为经济全球化冲击了欧洲的传统。在美国主导的来势汹汹的经济全球化浪潮下,欧洲人感到自己不是获益者,而是输家。

  在全球金融危机的持续冲击下,欧美各国出现普遍的经济增长乏力,失业率居高不下,收入分配差距进一步拉大,1%与99%的鸿沟难以消除。据调查,特朗普的支持者男性居多,受教育程度普遍较低,收入相对较低。同样,法国国民阵线的支持者也多为处于社会中下阶层的人(受教育程度低、收入偏低等),选民多为中青年,且主要是出于移民问题而选择支持国民阵线。世界权威民调机构益普索关于2014年欧洲议会选举中法国的选民情况调查报告显示:阶层结构上,国民阵线的支持者中,工人阶级占比最多,为43%,其次是职员(白领),为38%;教育程度上,高中及以下占比最多,为37%,教育程度越高支持率越低,本科以上学历仅有11%;收入分布上,有收入的和失业的比例差不多,都超过了25%,30%的有收入者属于底层;且值得注意的是,年龄结构上出乎人们的意料,反而多为年轻人(35岁以下),占30%。在问题意识上,主要是受到国内问题的驱动而投票给国民阵线,比例高达58%。

  尽管当今世界政治中民粹主义蔓延的趋势,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底层民众的诉求和对社会的不满,促使主流政党思考全球化时代下的国家政策,但是其负面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民粹主义对于“人民至上”理念的极端强调,实际上是对代议制民主制度的“反动”。它所具有的根源于民主的反民主、反体制特色,加之它的“空洞化”特质——即可以与其他任何一种意识形态相结合、短时期内发酵为新的反体制力量,会在根本上对欧洲的既有政治体制构成威胁,从而滑向威权主义和专制主义。其次,民粹主义本身不具有建设性,它通常将社会问题的解决单一化、简单化,甚至极端化,而这种解决方式往往具有狭隘的平民主义、极端的民族主义和盲目的排外主义的特点,反而会带来更多的社会问题。最后,民粹主义对于社会强烈的批判意识往往带有理想化的色彩,其还原论的思维方式很容易陷入非理性的逻辑中,在国家决策中容易走向盲目极端化。

  法国哲学家、外交家亚历山大·科耶夫曾言,对于欧洲,“民族性政治实体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则是一个帝国林立的时代,一个跨国性的政治统一体的时代”。欧洲作为统一体的发展系于欧盟的整合,而这与德法的推动、各成员国的支持密不可分。当下,反欧、反移民的反建制民粹主义普遍兴起,这将更添欧盟一体化之艰难,弱化欧洲的整体力量及其在世界政治中的地位,增加欧洲政治的不确定性。

  (作者: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教授、“一带一路”战略研究院执行院长;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系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狄英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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