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上演800场的舞剧魅力何在
于 平
2025年11月13日晚，上海美琪大戏院，当熟悉的旋律再度回响，台下的掌声再次雷动，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第800场纪念演出上演。7年多来，这部由上海歌舞团创排的“现象级”舞剧在国内外60余座城市不断创下佳绩，掀起一轮又一轮“电波热”，先后荣获第十六届“文华大奖”和第十五届“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成为红色题材作品赢得口碑票房双丰收的成功典范。10月，受朝鲜文化省邀请，为庆祝朝鲜劳动党成立80周年，该剧在平壤圆满完成两场专场演出，实现了跨越国度的艺术传播。
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以下简称《电波》）改编自同名电影，以“10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之一——李白烈士的真实事迹为素材，再现了为人民解放事业壮烈牺牲、可歌可泣的英雄形象。在当下舞剧艺术创作中，经典红色题材如何突破既定叙事框架、实现当代审美表达与传播价值的双重转化，已然成为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核心命题。《电波》的持续性观演热潮与跨媒介传播效应促使我们深入思考：这部舞剧的魅力究竟何在？其创作实践对当下舞剧乃至整个舞台艺术的创新发展，又能提供哪些可借鉴的经验启示？
魅力来自充溢其中的信仰信念之光。思想性居于文艺创作链条中的核心环节，引领作品创作方向，决定作品立意高度。那些广受欢迎的优秀影视剧作品无不是思想性、艺术性高度统一，用光影编织时代画卷，以角色传递精神力量，从而激发起跨越时空的精神共鸣，其魅力就在于内在充实的显现。《电波》以高度凝练的舞剧叙事，讲述了李侠和兰芬等党的地下工作者与国民党特务斗智斗勇，传递情报，最终将国民党江防计划成功发往我军江北前线指挥部的故事。雨夜中的上海街头，李侠与兰芬化身为一对夫妻，开启了长达12年的潜伏生涯，每日如履薄冰，行走在生死的边缘，用电波秘密传递情报。面对困难与危险，这对夫妻从未放弃过对革命理想的追求，在最后生死关头，李侠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毅然按下发报机按键，用行动证明革命者的信仰。是信仰，给予他们克服困难、超越自我的勇气；是信仰，让他们始终保持对事业的忠诚、对理想的追求，汇聚成了推动历史前进的力量。在《电波》中，“信仰”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融于血脉、铸入灵魂的生命实践，这深切打动了无数观众。
魅力来自对历史和生活的真情实感。艺术来源于生活，优秀红色题材作品之所以能够创作成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能够把历史人物还原成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个体，转化成艺术形象，真正见性格、见温度。《电波》感人至深的就是“生活化表演”的舞台转化，这并非简单的“哑剧”式动作模仿，而是一种将日常身体语言进行审美提纯与节奏化处理的舞台方法。比如，脍炙人口的《渔光曲》女子群舞，其静谧舒缓的韵律之美，根植于弄堂晨间琐碎生活动作的集体化、诗意化呈现；李侠与兰芬那段感人至深的相识、相爱、相守双人舞，其强烈的情感张力，正是建立在夫妻日常相处中细微记忆的累积、放大与交响性重复之上。舞台上，革命战争年代隐蔽战线英雄烈士可歌可泣的悲壮故事被以唯美而充满力量的舞蹈娓娓道来；石库门、弄堂、裁缝店，呼之欲出的上海元素营造出细腻逼真的戏剧情境。有观众感言：“今晚坐在台下，看到小裁缝抢过李侠的红围巾，一头扎进人群帮他引开敌人，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好作品就是能让你无数次地感动，那些真实的细节、真挚的情感，看多少次都会被打动。”
“长河无声奔去，唯爱与信念永存”，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以含蓄而浓烈的情感，主线与支线并进，以李白等革命烈士为原型塑造了李侠、兰芬等经典角色，展现我党隐蔽战线人员丰富博大的内心世界、视死如归的豪迈气概，赞颂了对理想和信仰矢志不渝的执著追求。图为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海报。 上海歌舞团供图
魅力来自艺术手法的创新突破。文艺创作是观念和手段相结合、内容和形式相融合的深度创新，是各种艺术要素和技术要素的集成，是胸怀和创意的对接。《电波》在创作表达层面进行了大胆创新，它并不是对银幕原作的简单复刻，而是将舞蹈艺术与电影镜头的魅力相结合，通过“谍战类型特征的舞台转化”与“红色叙事内核的当代坚守”，完成跨媒介叙事的创造性适配。在叙事手法上，虽然近年来不少舞剧都借鉴了蒙太奇的叙事思维，但在《电波》中，这一手法的运用无疑更为系统、彻底，并与其谍战类型高度咬合，成为驱动舞台叙事创新的关键语法。比如李侠前往裁缝店获取情报的经典段落：面对特务搜查后的狼藉现场，李侠的推测与回想，触发了舞台时空的“倒带”式重组——倒地的物件被无形的力量“复位”，敌探的袭击动作被“回放”，李侠自身则化身为遇险的中共华东局情报组组长方掌柜，进入那段已然逝去的危机时刻。在这里，蒙太奇不再是外源性的装饰性技巧，而是内生于舞蹈叙事逻辑的“时空修辞术”，精准弥补了舞剧线性叙事的局限，将人物的内心推理、记忆拼贴与时空假设，转化为可视、可感甚至可“舞”的舞台事件，从而实现了以往舞剧中近乎不可能的复杂叙事与智力型悬念的精彩呈现。
当然，舞剧适应时代和观众观感进行创新，绝非是对舞蹈本体的消解，反而需要以“舞本体化”为根基。所谓“舞本体化”，意味着舞者肢体语言的表现力依然是叙事的绝对核心、情感的最高载体。它要求那些源自电影的悬念冲突、源于技术的氛围渲染，最终都必须凝结为有意思（技艺精湛）、有意味（表意深刻）、有意义（精神升华）的舞蹈行动，而这无疑需要苦心孤诣、精益求精的艺术创作构思。比如，针对红色题材作品“宏大叙事与个体情感割裂”的矛盾，《电波》以“情感分层转译”搭建桥梁：以李侠与兰芬“假扮夫妻”到“真情相守”的日常互动为起点，将革命信仰落地为可感温情，消解观众的距离感；以方掌柜、小光等配角的牺牲为延伸，升华为集体信仰，唤醒观众的历史认同；最终以李侠牺牲的决绝舞姿、兰芬的坚毅眼神，将情感与信仰统一于家国大义。可以说，舞剧《电波》的成功之处就在于找到了艺术与观众之间的共情点，既避免说教感，又守住精神内核，让红色情感突破剧场，引发观众广泛共鸣。
然而，站在迈向更高艺术峰峦的视角审视，这部杰作在细节处理上仍存在可进一步调适与精进的空间，以期实现艺术完整性的再提升。一是生活化表演的舞蹈性提纯尚需进一步改进。剧中部分次要或反面角色的呈现仍留有较强的“哑剧化”痕迹，与舞蹈艺术所要求的“节奏性动态”存在审美隔阂。尽管李侠、兰芬的主要舞段已成功完成从生活动作到舞蹈语汇的转化，但其他角色的部分表演在动态的韵律感、造型的雕塑感上仍有精进空间，需要进一步减少对影视化模仿的依赖，强化其肢体语言的舞蹈性与音乐性，使整体表演风格更趋统一、纯粹。二是叙事细节的有机整合有待进一步完善。部分配角细节（如方掌柜量衣、小光与七月交往等）的铺陈稍显零散，与主线戏剧张力的关联性可以进一步强化。若以更严苛的戏剧标准筛选与编织，使其深度融入叙事有机体，将有效提升整体情节的凝聚力与推进力。三是跨媒介手法的本体性融合尚需提升。一些蒙太奇与影视化图像（如重复的电梯影像、文字提示等）的使用稍显外露，容易产生“为技法而技法”的割裂感。高阶的“再媒介化”，更应该追求技法与叙事的无痕融合，使其内化为舞蹈本体的叙事语法，而非外显的装饰性元素。
7年多时光，800余场演出，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已远远超越了一部舞剧的意义，它是主创团队用初心与坚守书写的艺术传奇，是红色题材艺术表达的当代破圈，更是一场跨越时空的信念回响。我们期待这部舞剧在未来的千场征程上，能秉持艺术匠心，在细节处持续打磨，于精微处再攀新峰，最终成为一部经得起时间检验、跨越时代的传世之作。
作者：南京艺术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