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闻|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党建|科教|生态|国防|国际|纵横|图书|专题|来稿|论坛|
 

公元1598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在南昌雄心勃勃地筹划进京传教的计划,在此之前,他已经换上儒士的服装。在当时融入儒士生活的必要条件,就是欣赏昆曲。据南昌95公里的临川,汤显祖刚刚向吏部递交了辞呈,辞去遂昌知县一职,重返故乡,这一年,《牡丹亭》出版。 他曾说:“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这部昆剧作为经典剧目,在以后的四百年中被不断演绎。

昆曲的鼎盛时期,八月十五的苏州虎丘山爱好者云集,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 张岱曾如此描绘虎丘山曲会:“天瞑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十番铙钹,渔阳掺挝,动地翻天,雷轰鼎沸,呼叫不闻。”在利玛窦的家乡,与昆曲齐名的歌剧要再等待近200年才能迎来这样的盛况。与汤显祖齐名的莎士比亚,此时声名渐响,他们的遣词似乎一样的文雅而韵致,但后者的剧本却很少谱曲演唱,从而也就丧失了更为普及的可能。

嘉庆之后,昆曲盛景不再。1937年淞沪战事爆发,昆曲一度在舞台上消失。1956年,江苏昆剧院的《十五贯》大获成功,周总理作出批示,《人民日报》发表评论“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一时间昆曲再次受到重视。但经过十年文革的冲击,市场经济带来新的审美取向,昆曲在八九十年代又一度遭受冷落。2001年昆曲入选世界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5年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在各高校巡演,使昆曲再次受到热烈的关注。

据清初文人姚廷遴的《历年录》记载,公元1684年,康熙二十三年,康熙南巡至苏州,行宫设在拙政园,在苏州织造祁国臣家一连看了20场昆曲戏。 16-17世纪里,文人雅士都争先投入昆曲的创作,据统计,其中状元及第者就有20多位,这也促成了昆曲“功深熔琢,气无烟火”的高雅格调。而一年一度的虎丘山曲会的举行,整个苏州城万人空巷,陷入狂欢的海洋。1946年,梅兰芳抗战胜利后首次公演,上演的四出《思凡》《刺虎》《断桥》《游园惊梦》均为昆曲,观者如潮。六十年代,白先勇受《牡丹亭》影响写下文学名篇《游园惊梦》。2005年春,青春版《牡丹亭》在北京师范大学科文厅连演三天三本,引发无数年轻人

的热爱和共鸣,如今老科文厅已经拆除,那令“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激荡情怀却依然令人唏嘘不已。

600余年来,昆曲经历了繁花似锦,也遭遇过门前冷清,但在民族的审美文化中始终占有一席之地,一旦外部的条件适宜,它便能破土而出,重获辉煌。这说明在昆曲之中,隐藏着民族审美文化的遗传密码,隐藏着“我们是谁”的谜底,只要文明还在延续,对于它的美的欣赏与感知便不会停顿和断裂;也就是说,找出昆曲中所蕴含的精神内核,也就从侧面回答出“我们是谁”的问题。

昆曲经由梁辰鱼的改造而成为昆剧,戏剧体裁的限定也使它的文学性毋庸置疑。词句清丽脱俗,是昆曲作为雅文化代表的最主要特征。《玉簪记》名段《琴挑》中有这样几句词:“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不仅细致地描写了清幽环境,也暗示了女主角陈妙常的道姑身份,更渲染出她情怀暗生的微妙心境。柳梦梅的“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让藏于深闺的杜丽娘生出多少伤感自怜。唐玄宗的一句“天闲云淡,列长空数行新雁”,寥寥几字透出一派富贵清新的气象。

故事情节一波三折、扣人心弦,是昆曲能够雅俗共赏的主要原因。许仙苦寻白娘子;小尼姑唯恐“辜负青春美少年” ;宫女假作公主刺杀李自成……一般的观众感兴趣的是故事里的各种悲欢离合,各种追求与隐忍、艰辛与忿怨、大悲苦与大欢欣;而对于文人雅士来说,于其中不免看到人世沧桑、历史兴亡、情理的交战,各得其所的审美感受使昆曲能够长时期受到大范围的追捧。昆曲还具有连缀型的松散结构,剧本中的各折可以独立出来进行演绎,这种自由的结构也符合人们的审美心理,无论是园林游廊,还是亭台楼阁,从任意一个部分进入都可以欣赏到独特景色,从任意一个部分出来也完全能够被接受,不同折子的拼接所凸显的情感基调、美学感受则大异其趣,这就给创作者和观赏者同时提供了极大的自由和丰富的想象空间。

如果没有音乐和表演,昆曲只能成为静态意义上的文学史一页。但有了音乐与表演,昆曲才赋予了那些精致典雅的文字以灵动魅力。昆曲起源于昆山腔,经魏良辅、张野塘的改造,融合了北曲的特点,又加进了三弦、萧、月琴、琵琶、笙等乐器,愈发优美细致。徐文长称昆曲“流丽悠远”,除了曲调,也诠释了唱腔的精细。《曲律》中称“开口难,出字难,过腔难,低难,转收入鼻音难”;《浣纱记》王夫人教西施学歌,叮嘱她“当筵要飞尘歇云,论音调又须纡徐淹润”。经过多次精细锤炼的“水磨调”“启口清圆,收音纯细”,一曲终了,往往余音袅袅,使人回味无穷。

表演也讲究“尺寸”,昆剧表演艺术家张继青说:“一招一式,都要细腻”,而拿捏尺度之外,动作眼神精准传达人物的内心活动与情感倾向,则是大师造诣的体现。俞振飞评价梅兰芳饰演的杜丽娘,“在‘似水流年’的行腔中,他总是慢慢地投下右袖,低着头又渐渐地投下左袖,这种仿佛因内心激动而出现的下意识动作,很自然地和柳梦梅有意相拂的右袖相碰在‘年’字的节奏上,同时又在这一节奏上秋波暗送,与柳梦梅投来的含情脉脉的目光像闪电似的一触,柔情蜜意,令人荡气回肠”。

昆曲受到热烈欢迎的最为关键的原因,还在于昆曲经典均是时代思潮的产物,它们或回应、或反拨,带有深刻的思想流变印迹。宋代理学的推行具有笼罩性的影响,以士大夫诵读、诠释的经典文本为依据,经印刷术的发明、交通便利程度的提高和统治力量的大力宣传,终使上层人士所认同的“文明”及其一系列生活准则渐渐像水纹一样扩展开来,同时四方强敌环伺的“国际环境”也使宋王朝对自身文化的疆界加紧了管理和控制, 这样,一个“同一性生活伦理”逐步形成。

程朱理学所强调的“理”常常指向纯粹道德理性,在这里,一切形而上的思考与实践被奉为圭臬,虽然“心”的概念也被提及,但“人心”与“道心”则有着严格的界限:只有“道心”才趋向“天理”,“人心”只有向着“道心”的高度不断自我修炼,才能摆脱次一级的地位。在这一套话语系统中,女性对男性的绝对依附关系得以确立,同时鬼神的位置没有被容纳进来。

明代以后心学大盛,“人心”开始位于“道心”之上,是因为陆九渊、王阳明看到了人欲之正当性,而理学中恰恰没有它的位置,在高蹈纯净的天理之外,无数生活在世俗世界的人们无所适从,被情与欲支配的他们在圣贤书里得不到任何有意义的指导。“心外无理,心外无事”的理论带有禅宗的色彩,这种“向内转”的提法隐隐指向了一个“大写的人”,这样,一个世俗之人完全可以通过追寻本心而指导自己的生活,但王阳明依然用理学的道德准则对“心”做了严格限定,避免“为所欲为”之后的道德沦落。但王门弟子在这一点上做了放大处理,对“心”的彰显和对道德准则的弱化处理,使得心灵的自然状态成为了至高无上的理想状态。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李贽、公安派、董其昌、徐渭等人都是“好为惊世骇俗之论,务反宋儒道学之说”。汤显祖也名列其中。

像杜丽娘伤春感怀,梦意中人而不遇,一病而亡,又遇梦中人而还魂,真正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大胆的反叛正统理学正是王门左派心学的题中之义。《冥判》一出,旌旗十万、阎罗狰狞,《回生》的死而复生,《圆驾》里有情人终成眷属,都打破了理学笼罩下僵硬的世俗情态,迸发出无惧无畏、无拘无束、活泼奔放的青春力量,释放出人性中美好一面的灿烂光辉。也正是在这种思想的包孕下,《牡丹亭》才能超越时代,才能在不同的时空里,令一个民族为之泪下,为之欢欣。

而对于问世前后只相距十年的《长生殿》与《桃花扇》来说,朝代更替、江山易主的兴亡之叹则占据了主流。此时据《牡丹亭》的问世已近100年,大清王朝也已经呈现欣欣向荣的盛世形态,但士人们仍然对前朝的变故难以释怀。像《长生殿》中唐明皇思念杨贵妃,有唱词“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迸。对这伤情处,转自忆荒茔。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鬼火光寒,草间湿乱萤。只悔仓皇负了卿,我独在人间,委实的不愿生。”在男女之间的深情爱恋之下,有着无限的故国哀思。

《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在序中说:“《桃花扇》一剧,皆南朝新事,父老犹有存者,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也?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矣。” 借男女之情写兴亡之叹,原是历经王朝更迭的士人们最好的反思。

在这两部昆剧中,历史沧桑感和政治哲学层面的反思均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一般观众所喜闻乐见的爱情故事仅仅是它们的肌理,而支撑它们流芳百世的,则是内核中那无尽的悲凉与沉寂,直指人世间那最难以言明的感觉和气息。

在体现了“艺术之美”、儒学思想和大历史视野的昆曲中,“我们是谁”的答案跃然纸上。携带着中华文明共同体文化遗传密码的昆曲,能够几经风浪而重现辉煌,并不是一个偶然事件。

从明代直到今天,时光已经过去600余年,由天理而公理,由王权而民主,由帝国而共和国……从制度到生活,我们遭遇的变化可以用“翻天覆地”来形容。但是我们可以看到,文化的积淀正一代代传承下去,昆曲——古代的艺术经典经过精心的打磨与改造,一样可以融入今天的现代生活,并且为一个“现代性”的社会提供精神典范和文化样板,提醒我们“是其所是”,继绝学而开太平。当我们一再呼吁寻找自己、寻找文化的根、建立文化自信的时候,实际更应该从经典入手,让传统与今天进行深入的对话,用“回顾性想象力”去追寻中华文明的精义。